再見@吳蚊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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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了尼泊爾原來十多天,不知不覺又差不多要離開了。到步就大病了一場,臨走幾天才好了點,能好好吃好好玩。也算來得及臨走前寫個即時遊記?
總是無以名狀的喜歡尼泊爾這個地方。想想,原來已習慣了一年總要來個一兩次。大車小車響不停的喇叭,狹窄的行人路,讓人滿臉滿口灰塵,卻是甘之如飴。總是讓人驚豔的髒亂的小巷,菜市場雜貨店肉店;滿街的人,來自四方八面的不斷的吵鬧聲。五顏六色,我在看得出神,差點被輛的士撞到。那些混亂的顏色和人潮,總是說不出的親切,走在街上總像是在尋寶。今次病了,大部份時間都只在thamel轉來轉去,還是有趣。
第一天來到,趕快先往朋友的披肩店裡跑。旁人看來,這或許是客套的廉價異地友情;但誰又會知道我在博卡拉那幾個月的生活。那時已是春天,但博卡拉的生意仍不很忙,老闆和在店裡幫忙的小弟,一群旅人在溫暖的羊絨披肩包圍下,在湖邊共渡了許多悠閒而無聊的時光。在店內吃薄餅看書聊天看電影,去新年園遊會,一起暗罵那些來搗亂的大陸客,一起關店吃咖喱飯…一點一滴,就只有箇中人才明白的溫暖。登山證,導遊,機票,免費網路,尼泊爾奶茶,電話充電器…什麼事情只要跑到店去,都有,都管。我能回報一點的就只是大聲喊住經過的中國客人,幫老闆拉拉生意,推介他們家的披肩有多好。但大部份時間沒客,我只在上網看書喝茶,老闆也不介意我這個真混吃假幫忙的臨時工。上年我回到香港,這兩個人閒時還會打長途電話來問候一下。

今年他們開了新店都來了加都,我就沒去博卡拉。由三十多度的泰國過來,一到埗就大病,感冒了六天還未好,還咳得成個肺癆病人似。一咳起來,地動山搖;桌椅旁邊的人都要鳥散。隨口一句問候來得容易,除了同行的香港朋友有給我買藥,披肩老闆也去了買抗生素,小弟在店裡煲薑水給我喝。
但這次我是來辦貨(賣個廣告:是為了我的一舊雲旅行者雜貨店http://www.facebook.com/pages/%E4%B8%80%E8%88%8A%E9%9B%B2-%E6%97%85%E8%A1%8C%E8%80%85%E9%9B%9C%E8%B2%A8%E5%BA%97/203116389763845?ref=hl),忙買帽子披肩買手工藝品。留在店裡,再沒有翻滾和聊天,只是在忙挑東西忙拍照。還要忙著生病。我邊咳邊選,勤勞又危險;他們都笑說每條披肩上都有「mun’s infection」,來過店裡的人肯定都要生病。

然後又跟香港朋友忙去探訪慈善團體資助的不同的小朋友們…每天經過披肩店,只打打招呼隨便說幾句。一直如是。我還以為自己帶病辦好貨,很是了不起。
差不是最後的兩天,又是急急忙忙經過的時候,小弟不在門口,反倒是老闆大叫把我喊進去,問我有沒有見過他。我邊走邊向店裡大叫「沒有呀,正趕著去看帽子好了沒,晚點回來再跟你聊!」老闆點點頭,叫我見到小弟就叫他趕快回店內,我揮揮手也就跑走了。那天傍晚,想要的帽子樣式都選好了,東西都寄回香港了;病又好了許多,只是還咳得利害。自以為事情都好了人當然是十分精神爽利,晚上跟朋友去了吃日本料理,算是小慶祝一下。在尼泊爾吃到正宗的日本菜,價值又便宜;我喫口熱茶,感覺還真圓滿呀。吃完飯已不早了,還去了食水煙;當我這頹廢青年再經過披肩店時,當然已是大門緊閉。

第二天一早,我半跑半跳的進店內;因為該忙的都終於都忙好了,病又好了,我忙著高興自己,「今天終於可以好好跟你講話了啦,那該死的帽子拖了我那麼多天…」全沒留意到老闆臉上哀傷的神情。我還在小步跳,老闆很嚴肅的跟我說,「蚊蚊,你先坐下來,我有話要跟你說。」我趕緊收起笑容,怔怔坐下。「昨天小弟一整天都沒回來,從2時一直到晚上10時才出現。原來是跟了一個中國老女人走了。店裡不見了很多東西。那個老女人我也見過,她一直在這邊用錢買性,引誘年青的男生跟她發生關係。」我來不及反應,一雙眼只瞪得老大。「昨天一直找小弟,他起初說跟朋友在一起,後來店裡很忙人愈來愈多,一直找不到他,只好打給那朋友;才知他說慌,他們原來一直沒在一起。我一開始很擔心,不知他發生什麼事,就拚命打他電話,還有找他身邊的人。」老闆是喀什米爾人,來這邊做生意,信不過當地人,都是從老家把鄰居信得過的少年人帶過來。他們在這邊,每天早上七時起床,八時開店,一直至晚上十時半才關店。回到家還要煮飯,吃完梳洗,都快一點了。每日如是,一星期七天都是工作天。假期就是每年回喀什米爾一個月探親。

小弟在這邊,不要說是朋友,連認識的人都沒幾個;「我只有找到博卡拉的表弟那,聽他說,之前那個老女人找他找得很頻密,但表弟都拒絕了。那老女人現在在加都,說不定會找上小弟。」什麼人都找過了,只能孤注一擲。老闆一打給老女人,就說小弟的爸爸剛因病過身了,而且店裡有東西被偷,已經報了警,叫她快交人。如果問得太溫和,就給那女人抵賴的機會。這一聽,老女人當然無法不招認。但此後,兩人也是一直沒再接電話,小弟直至晚上十點才出現。
「蚊蚊,你知道我多生氣麼?我一見他就打了他一拳!」老闆按著自己的胸口,「我很傷心,很失望,我從沒當過他是勞工,我當他是兄弟!早上開店,其他老闆都很遲,我會來跟他一起開店。他要抽煙,我給他額外的零用錢。他有時要出去,我也說沒問題。你看,我對他們好,他們就來傷害我!我以後都不會再做一個善良的老闆!」說完,他大力吸了口氣。還來不及消化整件事,悲傷的空氣,瀰漫著原來溫暖的披肩店,叫人呼吸困難。無人說話。老闆失望又凝重,那刻的我,也忍不住眼眶泛紅。我想說點什麼,又說不出什麼。說話吧,可能說點話才能打破虛無的入侵。帶著點哽咽,我嘗試著幫口,「其實他才22歲,還不懂事,天天又只有工作都沒什麼娛樂;那女老人給他那麼多錢…當然…」「蚊蚊,如果一個人犯錯了,你會給他多少次機會?」「嗯…不知道,幾次吧…」「我給了他二十次!他已經時常在做生意時偷懶,又很喜歡跟女生搭訕。我已經說過他很多次了…」是麼?怎麼我就沒看過呢?這個是我認識的小弟麼?總會看到那麼一兩次吧?那時老闆回老家了,只有他一個在博卡拉,我看他一個人在店裡,孤單地開店關店,沒幾個客人,也一直坐到晚上十點半。我臨走的一天,他還執意花錢買了一隻大肥雞(不便宜,他們都吃素,一個月才吃幾次雞),特意要煮給我和朋友吃。

帶著一肚子的不可置信,我在努力消化整件事。我看人,從來都很相信自己;過份主觀,卻又很少看錯眼。但老闆天天跟他在一起,難道又會是假?要認識一個人,究竟需要多少時間?我又以為自己知道些什麼?怪不得在我進店時,跟小弟打招呼,他只淡淡笑了一下。地球都轉一圈了,世事也已亂翻了一遍。「我準備把他送回喀什米爾了,不想再見到他。再過幾星期吧,找到新的人,他便要走。現在他做什麼,我也不想再理。」
明明就知道,這件事與我並無並無太多關係,我不需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,也不用在那邊悲天憫人。但總莫名的,悲傷感慨。可能是湖邊的回憶太美好了,那些和平安靜;令我自動將這兩個人跟愉快和諧掛鉤。看著眼前的兩人形同陌路,我的回憶,也被打斷,需要更改。只有可惜和無奈。我想,如果我有多些時間在店面翻滾呢?結果會不會有點點不一樣?說不定那老女人都沒時間攝進來?小弟跟老闆之前都會發短訊問我什麼時候到店裡;後來見我都不回,人又匆匆忙忙的,後來都沒再發了。

該發生的事情,其實總要發生。只是在我的眼皮底子下,總比較在意而自以為可以多做些什麼。我只顧辦貨,忽略了身邊太多人和事; 我沒有跟朋友好好聊天,文沒寫稿沒交;那探訪完小朋友呢?有好好寫一下希望多些人關注麼?我究竟都做了些什麼?坐這山望那山,一事無成。
下午去了愛滋病兒童中心,那些天真的小朋友,雙親都因病過世了。他們卻沒有因為這樣而自暴自棄,反而更發奮向上;名列前茅。跟老師說,以後要做醫生護士。所有的積壓的悲傷,在小朋友們天真深邃的眼睛內,再也忍不住。
晚上,回到店裡,老闆在內,小弟在外面抽著煙。我也顧不得老闆的心情,走去問小弟究竟怎樣。「我很好。」「我知你並不好,有什麼可以跟我說。」他苦笑一下,搖搖頭。「我知你跟他很親近,你們現在都一定認為我是壞人。我不是什麼,沒所謂的。你走吧。我明白的。」我聽完,心中有氣,氣中有又哀傷。如果是你說的這樣,我又為什麼要難過?「我跟你說,你們都是我的朋友。如果不是,我沒必要騙你。你以為你是誰?我不把你當朋友,我才不用跟你客氣說假話!」他見我發火,呆了一下。「好了,我知道。」事情其實鬧很大,還報了警。成為thamel街上店鋪,大家津津樂道的飯後閒話。才三條街,天天都是重複的開店關店,這話題當然夠熱鬧有趣,可以說上一陣子。「我沒跟其他人一樣看你,因為我是蚊蚊,你明不明白?」老闆說他覺得自己並沒做錯。為什麼呢?我本來想問他究竟事情是怎樣,畢竟只聽一家之言,也不可盡信。但大家卻都在迴避這個不可觸碰的話題。而,他若回答我知錯了,又能如何呢?我只有問他家人安好,「爸爸還好吧?」「嗯,病情有好轉,我下個月會回老家看他。可能會回來,可能也不。回來也不會再待在這店。」「保重吧。保重。」「你也是。」我明白老闆教而不善的難過,卻又明白小弟以為被孤立的倔強。尷尬而又無奈的空氣,生硬的擁抱。想起以前我們每晚都會一起關店,我還會一起把包包放回店內,幫忙收燈泡…然後一起說說無聊的話,三個人,在停電無燈的路上,打著手電筒,有說有笑。我回旅店他們回家。擁抱一下,明天再見。

今晚,我站在門外,光鮮的新店太過焗促。可笑的是,那隻老雞,竟然還敢裝沒事,在店裡大模大樣的挑東西,同行還帶著另一個老女人。看她在努力演戲,我和老闆也只能呆呆張開咀看她大模斯樣。小弟拿著塵掃,低著頭用力拍打著披肩上的灰塵。就如一陣怪風吹過,來去無痕,卻會留下令人極不舒服的氣味或證據;她碰過的披肩,確實是髒了。
朋友們,你們都是我的摰友,夾在中間的我,無法說出什麼話來;只有跟你說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友。我看你,沒有不一樣。只可叫你多保重。因為我是蚊蚊呀,而不是那些其他人。我以為你都懂,而再清楚不過;所以你才常叫我再來,才有那些關懷和昂貴的長途電話。你怎麼就不明白呢?想起最後那個無奈而勉強的擁抱,過去的熱情,在空洞的瞳孔裡只剩憂傷的旋渦;眼睛裡,不再有我。再見,或不再見;都願你無比安好。

「到最後,整個人生,其實就是不斷的放下。而最傷痛的總是沒有好好道別。你知道麼,對你的感激我實在無法用言語去表達,如果沒有你,我無法完成那些事。我想正式的跟你說聲,謝謝你。你永遠,都在我心中有一個位置。我也永不會忘記你。也希望你會當我是朋友。只是船已經泊岸了。所以再見了,你,再見。願主保守你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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